此间三更客栈

本店地处天权瑶光交界,三更时分方开门营业。有酒有茶有话本,客官进店听上一段书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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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栈贺文:三更客栈一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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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春风,江湖夜雨。

崎岖蜿蜒的山路隐没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泛起浓浓的雨雾,更是为此寒夜平添寂寥。
这里原本就是个荒凉路口,现在更是连只飞鸟也不见踪迹,只有一家寒酸破落的旅店孤零零支棱在路口。
十多年来,它就孤独地驻守在此,南来北往的过路人途径此地时,总能在夜色弥漫中看到它廊下悬着的那盏孤灯。

掌柜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子,现在他撑着伞冒着风雨走到门外,一如既往地将手中提着的那盏孤灯挂在门头上。
人生长恨欢愉少,这世上能叫他快乐的事几乎没有了,只剩下这点灯明途一桩而已。

那灯刚挂上去,顿时被风刮得左右飘摇,店主人又看护了稍时转身往回走。
“哒哒——哒哒——”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停住脚步,回过头,隔着浓雾和雨帘在墨色中张望着,须臾,只见两人一马向他疾奔而来,眼看就要冲破这不堪一击的屋舍。
掌柜大惊失色:“客官留神——”
“吁——”
然而那马却颓势不减,驭马之人手握缰绳奋力往后一拽,健马高抬前蹄,竟直接跨过半人高的篱笆围栏,闯进院中,溅起一摊泥污。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玄衣男人扶着另一个略显年轻的孱弱公子从马上下来,匆匆跑到廊下。
这二人俱是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尽管此刻形容颇为狼狈,然而举手投足之间也丝毫不显窘迫。

掌柜关切道:“这春雨忒大,二位客人可要进去歇歇,驱驱寒。”

男人抬眸打量了一圈语调懒散道:“你我本不必在此受罪,如今却别无选择了。”

掌柜态度温和道:“店虽小破,却好歹得一瓦遮头,不必受此风吹雨打。”

年轻公子含笑道:“那便叨扰了。”

掌柜大度一笑,在前面为二人引路。

他的门本就是为过路人开的,无论是谁到这里来,他都是同样欢迎的。

进了店,玄衣男人与那年轻公子俱是一愣。原来这店里已经七七八八坐了不少人了,他们或三五人一起,或一人独坐,有人谈笑风生,有人满面愁容,见他们走进来也没有过分关注,好像他们只是普通的赶路人。
他们的确只是普通的赶路人,若不是这场大雨,他们也不会滞留在这小店之中。

二人刚拣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掌柜已手脚麻利地送上来一壶热茶。

“掌柜的,”玄衣男子叫住他,“这茶有什么好喝,你这店里难道就没有酒吗?”
掌柜摇摇头,重新送上一坛酒来。

一掌拍开酒封,玄衣男子凑近闻了闻,顿感失望的将酒推到对面,那年轻公子正解着斗篷,探头轻轻一闻,诧异道:“桃花醉?”
“果然这乡野之地,难解口腹之欲。”

那公子解了斗篷,里面正着一件红色锦衣,灿如桃花灼灼,十分好看。
他轻轻一笑,倒了杯酒:“桃花酿酒,春水煎茶,别的人是寻也寻不到,哪里就委屈你这九五之尊了?”

玄衣人不以为意道:“要是有心去寻,总是能寻到的。”

“你今天已经几次三番同我别扭,提前动身回京确是我主意,我也自知理亏不与你计较,你却越发得寸进尺了,”红衣公子淡声道,“若真是这般委屈就不必勉强跟我坐在一处了,我再去寻个位子就是。”

他说着就要起身,玄衣人不成想他真的生了气,心道糟糕,急忙拉住他,好生哄道:“你看这人都坐满了,哪里还有位子留给你。”

“你方才不是说过只要有心去寻就总能寻到的。你说的话我当然是信的。”

玄衣人扶额,这才明白如何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无奈一笑,拱手作揖道:“都是吾的错,大人受委屈了。”

红衣公子忍俊不禁,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有了裂痕,玄衣人惯会察言观色,使劲一扯便把人拽回凳子上,斟茶赔罪。

“你看你这一折腾,茶都要冷了。”

红衣公子听他抱怨眉峰一挑,语调上扬道:“倒是怪我。”

玄衣人笑道:“怪吾怪吾。”

红衣公子这才展颜一笑,一场口舌之争到此方宣告休战。

一人酒一人茶,两个人百无聊赖坐着聊些闲话,倒愈发珍惜起这难得的耳鬓厮磨来。

屋里吵嚷的众人不知何时也静谧下来,然而外间大雨不见颓势,噼里啪啦的落在屋头徒增烦闷。

压抑的哭声便是此时出现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扶着桌角掩面哭泣。

有人关切道:“大哥这是发生了何事以至于痛哭流涕?”

这人道:“雨骤风急,今夜怕是不会停了。”

“原来为的这事,大哥坐在屋里,管他外面恁大雨,好歹都落不到肩头来。”

这人颓然摇头道:“众生耳目虽同,却各有遭遇,你如何能知道我的苦楚。”

红衣公子原本也竖起耳朵听着,此刻听这人如是说,倒是有些吃惊,放下了茶杯回过头来。

也就是个相貌平平的乡村野夫,却也有这般深的感悟,可见人生的造化是在哪里都能成就的。

众人见这人哭的着实伤心,纷纷出声劝导。
“你不妨把难处说一说,我们也好给你出处主意。”
这人长叹一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原先是这云梦泽上的渔民,日子原本也过的去,只是最近几年官府禁渔,不让渔民去泽上捕鱼了,日子也潦倒了,近日家里婆娘生了病,我实在是没了法子,偷偷去打了百来斤鱼,想去城里卖了钱请个大夫,哪知这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天亮前进不了城,鱼就全死了,哪里还能卖到钱……”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大厅里一片悄然,大家都是愁眉不展。

“行了,别嚎了,不就是一点鱼吗,头都吵痛了。”
玄衣人一拍桌子,不轻不重的说道,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一锭金子。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眼前金光一现,这金元宝就稳稳当当的落到了渔夫手中。
渔夫正哭的迷糊,看清手里的握着的东西整个人顿时都清醒了。

“这这这……”他语无伦次的看着玄衣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玄衣人不耐烦道:“这什么这,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这鱼便当卖给我了,你收了钱只管去找个好大夫给你夫人看病。”

渔夫扑通一声跪倒在玄衣人脚边,流泪感激道:“阁下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红衣公子起身来扶他:“些小微意,何劳齿及。”

那人不肯起身,执意要磕头拜谢。

玄衣人听着满厅的赞誉也不以为意,他倒不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反正也不是为了帮他,相反此刻见身侧之人为难,他又莫名不爽起来。

“你起来,”他面色一沉,不悦道,“我且有话要问你。”

渔夫见此不再固执,站起身来好声问道:“恩人有什么尽管问,我定是知无不言。”

玄衣人点头,拉着红衣公子坐下。
“你刚才说那云梦泽禁渔是什么怎么一回事?”
渔夫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也都老老实实答了。
“前两年,调来一位京官,一来便封了云梦泽,说王上钟爱泽上风光,特特下令此地收做私用,不许渔民再在泽上打鱼了。”
玄衣人与红衣公子对视一眼,问道:“你说的那京官可是姓申屠?”
“正是。”
玄衣人点了点头:“没你的事了,你就安心等雨停吧。”
渔夫诺诺着应了。
“那这些鱼,恩人要怎的……”
他话未说完,便被玄衣人打断,玄衣人摆手招来掌柜。
玄衣人问道:“这店里可有做菜的师傅?”
掌柜的不明其意:“自然有的。”
“那这劳烦掌柜的叫掌勺师傅用这些鱼做些饭菜送上来吧,相逢即是有缘,就当我请大家吃了顿饭。”

红衣公子惊讶地看着他,玄衣人微微一笑,一看掌柜的和大厅里的众人都还愣着,忍不住开口催促道:“掌柜的是有难处?”
掌柜的笑道:“当然没有,我这就叫伙计把鱼抬到后头去,既然这位爷请大家吃鱼,我小老儿旁的也不敢说,桃花醉我足有千坛,大家随意且衔杯。”
这样一来有了好菜又有了好酒,谁还在意这雨什么时候停呢,大家就又都快活起来了。

玄衣人回过头,正对上红衣公子别有深意的眼神,他笑了笑,道:“你不愿在这云梦泽多待兴许是对的。”
红衣公子轻拍他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况且也尚有余地。”
玄衣人不置可否,低下头喝了口桃花醉。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掌柜的领着伙计端着盘子重新又回来了,一个身量瘦弱的少年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鱼头汤走到这一桌,他动作很慢,生怕碗里的汤洒出来,好不容易到了桌边,他还是事与愿违地摔了一跤,一份汤一滴不剩的都洒到了地板和红衣公子的身上。

玄衣人顾不得责备,拉着红衣公子一番查看,少年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着歉。

红衣公子一哂:“我没有烫到,你不必道歉了。”
那少年又看向玄衣人,玄衣人板着脸没有说话。
“你不必担心,他也不会责怪你,”红衣公子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小的叫小橙子。”
红衣公子安慰道:“好了,小橙子,你若是心里不安,就再给我们送一份吧。”
少年忐忑不安地下去了,不一会又重新端来一碗鱼汤。

这小小的插曲大概除了少年自己没有谁会记得,大家照旧快乐的推杯换盏,然而酒过三巡,长夜也方才至三更,大家了无睡意渐渐无聊起来,那角落里正坐在一个年轻俊朗的说书人,便有人请他为大家说上几个故事来助兴,那说书人也不推迟,负手缓步走到大厅正中的书案后。

说书人笔直的站在书案后,手里的折扇应声而开,露出一纸水墨山水来:此身无所有,聊赠一页书。
“说书人今天说个什么故事?”
说书人朗声道:“这芸芸众生故事千奇百怪,却大多逃不开悲欢离合四字。今日就先与大家说一段悲情死别。”
“好!”

醒木拍案,满堂无声。
说书人道:“话说乱世未定,诸国并立之际,天权少帝御驾亲征,擐甲执兵,浴血沙场五载又三年,终得攮尽天下,率军得胜而归。冬至日,大雪纷飞,三军行至瑶光故都,路遇一荒冢,刻无字碑,帝敛眉屏退左右,下马伫立于前,又俯身仔细拂去碑上积雪,天地间风雪呼号,一人一碑,只相对无言。俄而,帝唤近侍送酒,启封满饮一坛后,将余下一坛尽数洒于碑上。又将腕上金环埋于碑侧,乃翻身上马而去。”

“胡说八道。”宾客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嗤笑。
说书人笑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戏假情真。”
玄衣人直视说书人,似笑非笑道:“阁下胆子不小,当今天子也敢拿来编排,就不怕守不住脖子上那颗脑袋吗?”
说书人道:“道阻且长,这故事若能传到天子耳中,便是死也算的死得其所了。”
红衣公子无奈的摇摇头,玄衣人微笑道:“那便遥祝你如愿以偿。”
说书人拱手,一拍醒木,又说起了下一个故事。
说书人道:“这第二个故事说的是欢也是合。”

最后一役,兵临遖宿。
经年睽违。
红衣人仍旧如高天孤月一般,执明却少了昔时少年帝王的意气风发。
他挑眉轻笑:“兰台大人,真是许久不见。”
慕容离漠然相对:“确是许久不见,劳天权王挂怀。”
执明蓦地扼住缰绳:“你可有话说?”
慕容离摇头:“你我君臣之义早已断绝,如今我虽亦为兰台,却是为遖宿谋划天下。旧事重提,徒劳无益。”
执明眼中寒意更深,咬牙道:“慕容离,你当真是很好,很好。”
扬手挥鞭,擂鼓声动;战马嘶鸣,刀剑相接;两军交战,胜负已定。
执明在熟悉的箫音中缓步踏上尸骨横陈的城楼。慕容离回头看他:“你来了。”
“我来问你一句话。”
“慕容离知无不言。”
执明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当日你离开天权,可曾后悔?”
慕容离轻笑道:“瑶光国破,阿煦身死。此后便是倾尽天下,我亦不悔。”
“如此甚好。”执明沉声道:“既然阿离心愿业已达成,心中亦无所悔恨之事。我便问你可愿与我同归天权。”
慕容离心中震荡,涩然道:“为何?”
执明抬眼轻笑:“我曾日夜思量你离去时所言,想着夺得天下之日定要亲口问问你究竟要什么。如今我却不想也不必知道了。”
“因为你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当年放你离开,是我此生唯一后悔的事。”

此一去清风明月两相顾。
言他君临天下。
言他夙愿得偿。
言他二人并倚高楼,共赏风流。

夜尽天明,道不尽一页书。

掌柜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回到空荡的厅堂中,仿佛还能听到说书人清越的语调和满堂宾客拍手称好的高呼。

他摇摇头走到柜台,开始盘算着如何处理剩下的鱼儿,低下头却看见账本的空白处留着一首笔锋洒脱飘逸的诗。

他怔愣片刻,满是褶皱的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诗曰:
悲欢离合三尺木,茶酒诗琴一页书。
万丈红尘多轶事,悉聆还请等三更。
嘻笑怒骂轻摇首,舌灿莲花道七情。
夜半时来鸡唱去,拍案声震满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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